不落之城

輪迴

　我睜不開眼睛，也不打算睜開眼睛。

　身上的傷口仍痛得厲害，鮮血從我臉龐滑落，應該是落到床單上了。

　好痛，真的好痛，我卻無力說出。

　意識好像是要模糊了吧？急診室中吵雜的聲音，都漸漸淡去。

　童年在我眼前悠悠的晃盪著，配著母親的啜泣和父親的踱步，這是迴光返照嗎？

　真不甘心哪！我昨天才剛滿二十一歲，今日卻因為一個混帳的酒後駕駛，就要魂歸九泉了，不甘心哪！不甘心。

　原本千斤重的眼皮，突然輕了，我睜開眼，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水蜜桃般大小的眼睛，淚水肆無忌憚地奔馳著，滴答滴答落入我的心池。

　心電圖上，本應高聳的山，已經成了低矮的丘。

　好累，好累，四肢都動不了。

　媽，對不起，兒子不孝，今日要先離你而去了。

　我又閉上了眼睛。

　「少年郎，先喝一碗湯吧！」蒼老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，我再度睜眼，熱騰騰的一碗湯，仍冒著蒸氣，擺在我面前。

　我坐起身，眼前是一條路，黃泉路。

　給我湯的，是一個老奶奶，拄著木製的拐杖，穿著樸素的漢裝，歲月這把刀，在她臉上刻畫著一條條的皺紋。

　傳說中的孟婆嗎？

　「不用了，謝謝。」話出口，我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和她一樣的沙啞。

　孟婆搖搖頭，將手伸了回去，道：「人，都不知道忘了一切，才是最幸福的；小夥子，你自認不喝了這碗湯，你下輩子，就能記得嗎？」

　我沒說話，沉默等於默認。

　孟婆閉目養神，湯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，坐在搖椅裡，朝我前方的藤椅一指，示意我坐下，而我照做。

　「小夥子，這是你的善惡簿，那碗是你的湯，要不要看、要不要喝，全在於你；只是，我有義務要提醒你，不要看、要喝。」

　為什麼？這句話我沒問出口，千萬個為什麼，都問了還不給煩死？

　「我知道你一定在想，為什麼？對吧？」孟婆竟似有讀心術一般：「善惡簿，看了叫人心慌，等會兒閻王爺召你上殿，結結巴巴半句話說不出來還成嗎？那碗湯，喝了能讓你舒服地忘記前世，免得等下無常小鬼還得用刀把你腦袋剖開後將記憶挖出來，那可疼得緊哪！」

　我還是沉默著，心底卻因為她的話，起了點異樣的想法。但是，我還不想現在就失去記憶，生前的一切，回憶起來是多麼的美好。善惡簿什麼的，我本來也不想看，我行事光明磊落，仰無愧於天、俯無疚於地，還怕他何來？

　孟婆直起身，雙眼霍地睜開，炯炯有神，猜出了我的想法：「不用擔心，這碗湯不會立刻發作，要不然閻王爺問你話，你一問三不知還得了。這碗湯當然是讓你下輩子記不起這輩子的事情。」

　我伸手，捧起精緻的瓷碗，裡面墨汁般烏黑的藥水，看了就倒胃口，只是味道聞起來頗為清新，倒是有股自然的芳香。

　閉上眼，一仰頭，我一口氣將整碗湯藥灌了進去，嘗起來其實不錯，但我不太喜歡中藥，所以評價只有兩星。

　孟婆笑了，遞給我一本薄得可憐的冊子，上面楷書端正地寫著：「葉靈岳　善惡簿」。

　「去吧！那裡有兩個侍衛正等著你呢！」孟婆語音慈祥，讓我想到了母親的溫柔，不禁鼻酸。

　我望過去，前方是有兩個衣著光鮮亮麗的青年等著，一男一女，男子穿著長袍、腳蹬長靴，手臂肌肉結實，一頭黑色的長髮披散腰間，看起來豪邁爽朗；女子一身勁裝，金色及肩長髮著實動人，目光銳利，彷彿能洞穿人心。

　總之，半點不像是陰間該出現的人物。

　「葉靈岳，台灣台東人氏，父葉孟福，母林春娥，西元一九九二年十月十日生，西元二零一三年六月八日喪，得年二十一歲。」我逼不得已，只得開口將這句話告知閻王。

　閻王殿上雖是燈火通明，但就是有股黑漆漆的陰氣，就是不肯散去。我有些可憐閻王，他得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待在這個「鬼」地方，除了審問鬼魂，什麼都不能做，也怪不得他總是被描述成情緒負面的樣子，如果角色互換，我不日日大發雷霆才怪！

　「爾生平並無大錯，孝順長輩、謙恭有禮，然而少年死亡，實屬可惜；下輩子，許以爾九十一年陽壽，生於小康之家。」閻王一臉不耐煩，陰沉著臉照著一旁判官給的稿子唸道。

　「謝閻王！」我連忙答應一生，轉身走向輪迴之門。

　不管後方喝問、喊冤如何作響，我只是走著，走著我自己的路。

　善有善報，惡也當有惡報；當真是「不是不報，時候未到」！

　我輕觸光彩漩渦，只覺眼前伸手不見五指，走進一步，記憶就喪失一分。

　我慘澹一笑，今生，竟然就這麼結束了，生時只有父母理睬我，連死時閻王都不肯多給我一分注意；畢竟人啊，都有點虛榮心啊！

《完》